“莫林先生，你为什么从昨天回来开始，就一直坐在这里不说话？”
“不要问我，我也不知道。28lu.net”莫林坐在自己的船上——比起岸上的房子，有时候坐在船上更让他安心。通常而言，他没有安全感的时候就会觉得船上更安心，因为在船上就能随时跑路。
然而眼下这种情况，他也知道自己没法随时跑路。他比谁都清楚，现在整个爱琴海上全都是“震旦舰队”。震旦舰队可以轻易击败奥斯曼，而他本人通常不会选择和奥斯曼正面对抗。可以想见，如果他真的面临要“跑路”的窘境，那他恐怕跑不出多远就会被撵上。
“你知不知，人被活生生累死是什么样？”他忽然抬头问，问得身旁的水兵莫名其妙。
“大人，您不是见过那些划船奴？”
“不，划船奴是在几个月中慢慢累死。但你想，如果把几个月的精力压榨到几个小时之内，把人活生生累死，你觉得那会是怎么样子？”
“这...我没见过。”
“你没见过就好。”这是由衷地感叹——他也不希望有太多人看过那副场面。
“那我再问你。”他又抬起头，“如果打也打不赢，跑也跑不掉，你会怎么选？”
“当然是投降——威尼斯会出钱把我赎回来的吧。我听说就算被卖到摩尔人的城里，那里也有许多基督教的奴隶。只要家里一直打钱，就可以在那里抽烟喝酒，还可以每天泡澡，死不了的。”
“这倒是。但这是个人的命运啊...不是一个国家应该选择的路。”越说，他的声音就越小。
“莫林大人，您在苦恼什么?要不要来杯咖啡？听说就连震旦的大人们，也说这里的土耳其咖啡很有趣。”
“...”
“莫林大人，您还是休息一下吧。什么都没有吃饭重要啊。”
“是吗？什么都没有吃饭重要？”
“只要饿不死，就还有机会。这不就是人嘛。哪怕去当划船奴，也不至于立刻就饿死吧，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可以挣扎呢。”
“这倒是很典型的，一般人的想法。”
“嘿嘿。”捧着毛巾和热水壶的水兵笑了两声，“我们也就只能想想这些了。出生在威尼斯，就会觉得活命最重要。因为无论在哪里，都会想回到威尼斯城的生活里。威尼斯有肉吃，有歌听，有医院，还有厕所！但我听说去震旦的传教士有不少都不想回来，兴许这世上还有比威尼斯更好的地方吧，那里的厕所想必也更好。”
“你们都这么想吗？”
“是啊，莫林大人，我们都...啊，我没有说你不是出生在威尼斯的意思。我认为所有威尼斯人都是平等的，甚至是新威尼斯人！”
莫林本想说什么，但他把话咽回去了：“你...继续说。”
“是。然后，我们这些出生在威尼斯人，都是这么想的。无论如何，情况都不会差到哪里去了。只要威尼斯的生活方式能一直继续下去，我们不会想太多——我们可去过太多没有厕所的地方了。要是哪一天威尼斯也没有厕所，那可真是可怕。”
“这...”莫林其实没往厕所方面想。不是他不关心厕所，而是他觉得威尼斯好像也没干净到哪里去。至少没有米兰，或者其他几个繁荣的意大利城邦更干净。
他出生在威尼斯和奥斯曼的边境。虽然也是当地的名门，但他实际上并没有在威尼斯本城定居过，只是升任议员之后每年有几个月都住在威尼斯，大体上算一个游客。
从一个“游客”的角度来看，威尼斯在有海水冲刷的时候也还算干净。每日的潮涨潮落都会把城中水道的污垢冲刷一遍，把污水排到外面的潟湖里去。但在潮水不那么高涨的时候，威尼斯城里就很容易堆积垃圾。在炎炎夏日的时候，这些堆积在河道里的垃圾可不怎么“美妙”，有时候一次潮水都未必能冲刷干净。
但他可以理解，许多土生土长的威尼斯人都会觉得威尼斯是“世界上最干净”的地方。这是文明程度的不同。
毕竟威尼斯曾经是西罗马帝国的避难所，甚至可以说是西罗马帝国的直系继承人，威尼斯的政治体制上也可以去模仿罗马共和国，只是城里没法像君士坦丁堡那样找出来七座山丘而已——时至今日，威尼斯的罗马性已然非常淡薄，威尼斯人的名字早就从拉丁式换成了日耳曼式。威尼斯的第1任总督叫安特鲁斯·保罗休斯，听着就是个罗马人。到第41任就变成了恩里克·丹多罗，不看姓氏恐怕会让人以为是个伊比利亚人或者日耳曼人。更准确地说，看起来可能更像个“伦巴第蛮子”。
但虽然名字换了，威尼斯的城建缺没怎么变，住在这里的人也还是这些人。虽然这些血统上的罗马人做出了比“却向城头骂汉人”更离谱的事情，但罗马的遗产还是影响着他们。比起整个欧洲其他那些近几百年才从野地里崛起的城市，威尼斯光是一个澡堂子就能追溯到罗马时代了，而在这里洗澡的人也是当年洗澡的人的孙子、孙子的孙子，还有孙子的孙子的孙子。
对一个土生土长的威尼斯人来说，他们虽然可以在文化上向周围的蛮族妥协一些，但他们的生活方式依旧还是老罗马人的派头。澡是必须要泡，也一定要住在罗马式的公寓里。最好再来点加了铅糖的葡萄酒，那就更有风味了。
可以想见，一个威尼斯人其实很难接受“罗马化”以外的生活方式——毕竟要不是万不得已，谁会愿意离开有澡堂和剧院的城市呢？
“等等。”莫林抬起一只手，“你去把那位请来。”
“您是指巴罗奇先生？”
“对，是他，把他叫来——注意，别让任何人看见。”
——“你终于要答应和我一起投降奥斯曼了？我早说过，只要早早去投降，我们都不失帕夏之位。”